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單位:旺報 【文/李黎】 《更多相關活動》
1977年,作家李黎因為尋根之旅第一次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,從那年起,她像跟時間賽跑一樣,趕著求見尚在世間的老作家。當時距離文革結束還不久, 資深的文人幾乎全是浩劫的倖存者,一同度過悲欣交集的80年代。李黎的《半生書緣》為那些人,那些曲折與動盪的年代,留下了文學典範的註記。本書為INK 印刻出版,本版特予摘錄。
解放前,1930年代,有個別的人寫得很深,那也是自己有生活經驗,而不是為表現小說而寫,就比較好。解放後有些人為寫作而去「經驗」,就差多了。
頭一回聽人提到他的名字是在台灣,那時我還很小。「矛盾?多有趣的名字。」我心想。一個有趣的名字,對我不帶有任何意義的,他的作品我也讀不到的,就這樣掠過去了,像另一個時間和空間裡的傳奇。
長大後這個名字漸漸聽得多了,但還是覺得極其遙遠,像一場過去的繁華,我想是再也趕不上了。
憋一股氣非寫不可
然而永恆的作品是不會過去的。10年前一到美國就讀到他的作品了,還記得那是一本很舊的《茅盾文集》,1948年上海春明書店出版的。
至今我也不會忘記,深夜在宿舍的斗室中是怎樣激動得不能成眠的心情。那樣巨大而深沉的苦難和力量,在一本薄薄的書冊中竟似排山倒海般地震撼人。即使是那篇有自傳性的、帶一絲淡淡哀愁的〈列那和吉地〉,也使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流淚。
就這樣,他也成了一個帶引我走上一條新的心路的人。在我出生之前,他就早已寫成了那些作品,經過幾十年歲月,幾萬里空間,他完全不知道的,一個中國遊子,在地球的另一面,被他的筆震撼得無以復加……。
然而當我面對著他本人時,卻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這一切。我什麼也沒說。因為會有千千萬萬的人可以告訴他相似的感受。他會了解的。我竟只能 訥訥地向他致謝,謝謝他為我的書名題的字。他微笑著聽我念那段在書的後記中向他致意的話。我有更多更多的話,卻不知道怎樣說了。而他還是那樣謙和地微笑 著,眼睛睜得大大的,過一陣閉一閉。
他講話有些困難,說一段就得停下來喘氣。他的浙江官話也不容易聽懂。好些個別的字句,得要請同去的他的老友范用先生為我「翻譯」。
我聽他談他自己,他的臉上時時帶一點溫和飄忽的微笑。他說自己當年走上文學的道路是為了生活,「也是由『賣文』開始的。」
接著就談他的《子夜》。他說本來是想把當時動盪的中國各個層面都寫出來,所以本來也要寫部隊的;那時汪、馮、閻在京浦路大戰,桂系的張發 奎也在武漢、長沙一帶與蔣軍打,而紅軍在九江出入……要是把這些連繫起來寫,可以說是動盪中國的一頁。本來他1927年是有機會親身體驗的,結果沒有去成 九江,因而那一段也沒寫。
他敘述了一大段當時從武漢下九江的事蹟,人時地倒是清清楚楚,可以想見是他的回憶錄的一段。
范先生提到他從1940年代就開始介紹、提攜年輕作家和新作品,甚至推薦新作家還未發表的作品。他還是微微笑道:「解放後坐辦公桌,身體也差,沒有時間精力深入生活,只好介紹別人的作品了。」
我趁勢問他1949年後創作作品何以顯著地減少。他表示後來作了很多推薦新人新作品的工作。現在則在寫回憶錄。
我請他比較1949年前與1949年後的青年人的作品。他說:「解放前,1930年代,有個別的人寫得很深,那也是自己有生活經驗,而不 是為表現小說而寫,就比較好。解放後有些人為寫作而去『經驗』,就差多了──指定個題目,到什麼地方去住一段時候……這樣的『生活經驗』是不行的。」
我問他:對於近來一個富有爭論性的說法「解放後30年的文學作品不如解放前30年」,有什麼看法?他很快地、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建國以來 的30年是比較差。還未建國時,解放區有幾個人的作品還是很不錯的。有些體裁不同的,如《王貴與李香香》,阮章競的《漳河水》等等。建國以來是差了。…… 我們那時是憋了一股氣,非寫不可;在那樣的環境下能寫出好的東西。……」他感嘆地加了一句:「加上文革10年──」
致力青年文學啟蒙
我仍然對他感嘆沒有能夠繼續讀到他的小說創作是一大遺憾,但也向他表示敬意:以這樣的大作家,一直認真地對青年人作文學上的啟蒙工作,是 難能可貴的。他提到,「我當時覺得,既要研究歐洲文學,就從最初的希臘史詩、悲劇著手,到中世紀文學──如但丁的《神曲》等──一路下來。還有一本《騎士 文學ABC》。這些也需要再版。」他說,「年輕人需要知識啊。」
他話說得多了,顯得很吃力,不時把頭仰靠到椅背上,微微閉上眼喘氣。看他這樣辛苦,雖然還想跟他多談談,卻實在不忍心再多留。與他拍了幾張照片之後,便向他告辭。
握著他的手道「再見」時,心裡真是想著下回還要再來看他,再談沒談完的話。看著他又睜得大大的微笑的眼睛,我以為這一定是可能的。然而,這就是我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見他了。(寫於1981年4月,茅盾先生逝世3周後)(待續)